中国改革开放的春风不仅吹亮了都市的灯火，也吹旺了寺庙的香火。在笔者的故里，四川省的峨眉山，数年来, 成群结队的善男信女，接踵而至地去庙里磕响头、烧高香，不分时节、不舍昼夜。络绎不绝的香客使曾经“门前冷落鞍马稀”的旅店，忽然间应接不暇，每年的财政收入就像开放以后的离婚率一样——只升不降。 但令人深思的是，一位在山上的宾馆里工作的亲戚却对我说：“庙子赚钱的速度才真正令人羡慕！”

       两年前回国时，他邀请我们到山上寺庙经营的饭店里去吃素餐。饭后，他们都进庙里去烧香，拜菩萨，同时也请我进去。我说：“使不得，我们基督教只拜耶和华，不准拜别的。”他们也很通情达理，就让我独自一人坐在外面等侯。良久，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走了出来。亲戚问我：“你们在美国不行贿吗？”我说：“可能有的人会，但我没有。”接着我又补充道：“因为很多事情都是按照规则办理，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需要行贿。”对方突然问：“那你们基督徒去教堂不交钱吗？”到此，我方才明白，他刚才说的行贿，其实就是我们说的奉献。

       中国人常说，“无事不登三宝殿”。虽然进庙的不一定都是来磕头的，但有相当一部分人还是有求而来，或者希望得到平安、健康、福气、财富，或者希望消灾免难。由于人的市侩和自私，当他们确信“世路难行钱做马”的潜规则，可以在人间大行其道时，就毫不怀疑它也能在寺庙里、佛门内通行无阻。于是，那些在寺庙里被世人供奉起来，代表着包容、觉悟、慈悲、福德、智慧等的菩萨、佛陀，本是倡导人们弃恶扬善的大觉大悟者或宗教先哲，无形当中被一些人降低为替自己办私事的差役。因此，即使是当事人也不得不承认，当人们在寺庙里行朝圣、拜佛之名时，其实是在行贿赂之实。

       当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后就跟他说：“我们去教堂，不是行贿，而是去忏悔。”他反问我：“什么是忏悔，忏悔什么？”我随口道：“忏悔就是坦白，在神面前坦白你干过的坏事，比如说行贿、受贿。”他听后，笑着对我说：“坦白从宽，新疆搬砖；抗拒从严，回家过年。”(注1)

       他的调侃令我忍俊不禁，但他的问题，什么是忏悔和忏悔什么，一直萦绕耳际，令我思索、瞑想至今。根据《新华字典》的解释，忏是印度梵文“忏摩”的简称，悔是中文的“后悔”或“悔过”。所以“忏悔”实际上是由梵文和中文组合而成的一个词汇，其意是对曾经做过的错事表示后悔、内疚、自责，并愿意改过自新，求得容忍宽恕之意。

       可是，为什么去教堂不是行贿而是忏悔？如果真的是忏悔，那引导人们忏悔的力量又是什么呢？假如因为负了感情伦理上的良心债，或者因为触了江山社稷的法律网，慑于“恶有恶报”的古训，继而出于惧怕和利害得失的衡量，就到上帝面前认个错，以求得暂时的内心安宁。要是这样的话，难说没有投机的目的和动机，这与去寺庙行贿的差别又在哪里呢？更重要的是，由于这样的忏悔是由外来的威慑所引导，忏悔的人未必能真正认识到自己的罪恶，即使在形式上有忏悔的行动，但在心灵深处难以有认罪悔改的意识。

       人要怎样才能由内而发地产生忏悔的意识，积极主动地认识和洞悉罪恶的实质呢？也就是说，当一个人生活在罪恶之中时，怎样才能知道义和善呢？这就好像是在问，一个从来就没有见过光，一直住在黑暗里的人，怎样才能知道光明为何物一样。若想要依靠一直生活在黑暗里的人，主动去寻找光明，认识那光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，除非光能够主动进到黑暗里来。

       的确，有一天，光主动来到世间，显明给人看，让人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生活在黑暗里，并邀请每个人，如果愿意的话，可以脱离黑暗，进入光明。然而，一直沉沦在罪恶之中的世人“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，往往不爱光，倒爱黑暗”，有的甚至不加思索地拒绝，主观臆断地排斥，俨然摆出一付我是黑暗我怕谁的架式。

       但是，那光知道在黑暗里的人不接受光的原因，是因为骄傲、狭隘和叛逆所致。为开世人的心、眼，祂并不行使祂的权力来威慑、恐吓，迫使他们就范，反而取了奴仆的形像，语重心长地告诉人类：“我是世界的光。跟从我的，就不在黑暗里走，必要得着生命的光。”这无疑是在启示世人，在黑暗中的人要认识真光的条件是要谦卑，但那不是粉饰在脸上的怯弱、沮丧，也非漂浮在言语里的虚情假意。神要的谦卑是一种心灵的触动和共鸣，其程度要到可以欣然接受一个无学位、无职位，但能够爱仇敌、甘愿承担世人的罪而被订十字架的耶稣基督为自己的救主时，那生命的光才进到心里来，照亮瞎眼的人，从此远离黑暗。

       这种经历豁然开朗、被温暖的光所包围的喜乐和感恩的心，由四世纪的圣徒奥古斯丁，用祷告的形式镌刻在他那脍炙人口的《忏悔录》里。当奥氏经过不断的求索和挣扎，最终相信自己在黑暗里，愿意存谦卑的心，前来就光时，神就触摸他，开他的心眼，恢复他的视力。在神的亮光之中，奥氏如此坦诚地表白：“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懂，大摇大摆地走开，却没有在救赎主基督里寻求你的道路，我的“学问”(expertise)成了我的“亡灭”(demise)。我开始装成表面上满有智慧的样子，忘了我内里的真相，毫无悔意。我有了新的知识，变得自高自大。但那以耶稣基督的谦卑作基础的爱心去了哪里？…… 等到我在你的话语中谦卑下来，我的创伤得到你手指的抚慰和医治，我才能清楚看见什么是假装，什么是真正的忏悔；才能分辨出哪些人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却不知道怎样走，哪些人不但知道走向蒙福之地的道路，并且到达那里，生活在其中。” (注2)

       可见，曾在黑暗里的人因为谦卑被神的大能拯救以后，心灵得以苏醒，视觉变得敏锐。当他看见世上的光时，才知道自己的渺小、有限、亏欠，从而赞叹神的伟大、全能、完美无缺。这样按捺不住、毫无隐讳与矫饰的坦白、承认、表明和揭示便是奥古斯丁的忏悔。但这样的忏悔显然不是因为看到自己的原罪，就一味地自责和哀哭，而主要是无限的感恩和赞美，因为上帝的慈爱和耶稣的拯救使他能够出黑暗，入光明，挣脱罪恶的捆绑，成为一个行公义，好怜悯，有自由精神和灵魂的人。

       感谢神赐我恩典，让我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奥氏勇敢、虔诚的心、诚实的品格和虚怀若谷的情怀。我的心必因耶和华的怜悯和拯救而夸耀，那创造天地万物的至尊至贵者想必不会缺乏香油和银子，更不会成为由受造之物随意使来唤去的差役。曾经迷途，今被寻回的我，平静安稳在耶和华的圣殿中寻求祂的公义和谦卑，祈求上帝为我除去一切的肤浅无识和高傲自大，存温柔的心领受神的道，就是那能救我们灵魂的道。

    致谢：感谢徐颖和陈育松将《爱的颂歌——奥古斯丁忏悔录》选入费城三一华人基督教会的成人主日学，也感谢该堂课上每一位弟兄姊妹的分享与见证。

    注1：“坦白从宽，抗拒从严”是中国的刑事政策，也是中国司法活动的重要指导原则。但是，在实施的过程中，坦白以后常常得不到从宽处理，反而招致更严重的惩罚，因此用“(去)新疆搬砖(修桥、铺路)”来讽刺。另一方面，由于抗拒，法庭拿不到证据，有时反而会从轻发落，所以用“回家过年”来形容。

    注2：摘自《爱的颂歌——奥古斯丁忏悔录》英译：Sherwood E. Wirt，中译：林牧野，汤新枚。海天书楼，2004年7月初版。第七章二十节，略有修改。

此文发表在《海外校园》2013年2月 第117期